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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輕人很難窺探老人的世界,我們都是走在上坡路上的人,很難感同身受下坡的頹勢。
我爸逮住我,讓我幫他把微信裡的60塊提現。
因為忘了密碼,前前後後折騰了十幾分鐘。
那段時間裡,我一直聽他在抱怨運營商亂收費。
“早幾天才充了50塊,今天就沒錢了。”
我爸堅稱賣卡的騙了他,要不就是運營商動的手腳:“一個電話都沒打,怎麼會沒錢了呢?!”
人老了,就擔心受騙。
這不是他第一次罵運營商,早在半年前,他就換了一張手機卡,那個號碼用了十幾年,但我爸堅稱,最近兩年手機卡中了病毒,原先19塊一個月的月租,現在動不動就要四、五十塊。
我有點無奈,順手幫老頭查了下話費明細,原來是之前辦的套餐優惠到期了,現在按原價收費,價錢自然貴了。
我解釋了一通,他得知自己非但沒被騙,還佔了幾個月便宜,一下又開朗了。
我說:“你都這麼大歲數了,該享受享受了,別整天鑽錢眼裡,為了幾十塊喊爹罵娘。”
我爸:“你有錢當然不在乎,我又沒錢!”
我又氣又笑:“你怎麼沒錢了,我不是給你打錢了嗎?”
我爸:“那你再幫我充個話費!”
我恍然大悟,原來今天鬧這麼一出,重點竟然在這裡!
我麻利地給他充了話費,他腰不酸了,腿不疼了,也不嚷嚷著換卡了;
微信裡那幾十塊也不讓提現了,開開心心抱著平板跑了,美滋滋走進了臥室,刷起了電視劇。
哎,老頭。
不知道你們的爸媽是怎樣,總之我爸越上了年紀,對金錢越看重。那種在乎,就像飢荒年代囤糧似的。
我知道老人心裡沒有安全感,所以給他們存了一筆數額很大的養老金,光吃利息就能衣食無憂那種。
可我爸就是愁,而且他要愁的事還很多。
一是擔心我的房貸和車貸,天天怕我收入不好,還不上銀行錢,分分鐘要破產。
二是擔心他的小女兒,也就是我妹。
我妹在廣州上班,一個月工資幾千塊,交完房租水電基本差不多了。
而且我妹還沒結婚,老頭忍不住要盤算嫁妝,萬一小夫妻沒錢買房,那還得幫襯一點首付。
錢不經算,一算就一貧如洗。
就這樣,我爸陷入了老年焦慮,那種花一分錢都要心疼半天的焦慮。
他出去吃個早餐,六塊錢的雞蛋腸粉,回來要心疼好久:“以後不出去吃了,自己煮個面,兩塊錢都不用。”
秋天那會我買了兩箱褚橙,老頭吃得很開心,順嘴問我多少錢,我跟他一說,他差點沒把下巴驚掉,一個勁地懊悔:
“我昨天一口氣吃了六個,六個啊!那就是幾十塊錢……”
我每回都被他弄得又氣又笑,忍不住審視起自我來——我究竟哪裡沒做好,才讓老頭這麼摳搜。
現在的雞湯文都在說富養孩子,殊不知富養父母才是真的難,難於登天。
我帶他去買衣服,都要買單了,他奪過去一看價錢,說什麼都不肯要了:“買不起,買不起,小半個月生活費了!”
後來衣服還是買了,老頭穿一次心疼一次,最麻煩的是,那件不知好歹的衣服,它竟然起球了!
這下真把老頭氣壞了:“我就說不買吧,你看有啥好的?”
去年清明他要回老家,高鐵兩小時直達,客運要八小時,中途還要轉車,老頭說什麼都要坐客運,因為能省幾十塊。
我和我妹嘴皮子都說禿了,最後直接給他買了來回的高鐵票,不坐拉倒,費用不退,老頭這才被迫妥協。
如此種種,時常令我沉思,人到老年,究竟在怕什麼?
年輕人都很狂妄,一個個嘴裡說出來的話嚇死人。動不動就要自由,要瀟灑,要趕緊退休享清福。
老年人不這樣的。至少像我爸這種,紮紮實實吃過苦的老年人不這樣。
譬如我公婆,家裡幾百頭豬,兩個孩子也長大了,沒什麼額外負擔,但就是摳,我婆婆吃剩一個飯糰一片菜葉,都要留著下一頓吃。
早幾年我就勸他們,把養殖場承包出去,自己收點提成算了,老人笑瞇瞇地聽著,然後接著埋頭苦幹。
這兩年越發拼命了,連個工人都捨不得請,二老起早摸黑,全年無休,累得人仰馬翻。
我跟爸媽背後偷偷議論:“你說我公婆吧,又不差錢,為啥這麼拼!”
我爸搖頭:“哎,你們還年輕,你們不懂。”
顯然我爸懂。而且他說得很對,我就是不懂。我琢磨了很久,依舊無法理解,我外公生前也差不多。
一個高風亮節的老頭,做了一輩子基層公安。
據說年輕那會,有人在他辦公室窗戶上放了一塊金磚,老頭甚至沒多瞧一眼,二話不說就報告了組織。
就這麼個正直老頭,一支筆、一張紙都沒貪圖過,去世前幾年,到處“搜刮”兒女的錢。
過年過節在飯桌上向兒女討錢,晚輩給他紅包,他會當面拆開來,給得少了,他還不高興,一個個紅包摞起來,進了臥室一股腦塞給我外婆:
“我走了,你就靠這些錢生活了。”
外公也在怕。
怕自己先走了,外婆沒有養老金,會受盡窩囊氣。
我說不清外公的“怕”,跟爸媽的“怕”、公婆的“怕”,是不是同一種“怕”——年輕人很難窺探老人的世界,我們都是走在上坡路上的人,很難感同身受下坡的頹勢。
早兩天我們在工作群聊天。
編輯妹子祝東風說,她爸爸近幾年很頹然,一個基層公務員,沒攢下多少錢,也沒什麼升遷指望。
去參加同學會,別人都有車,他只能笑著說:吃太飽了,散步回家。
回去後悶悶不樂,嘆著氣對女兒說:“我這輩子就這樣了,以後靠你了。”
另一個小男生大雄不能理解:“沒車怕啥,我就買不起車,從來不覺得丟臉的。”
我忍不住接話道:“不一樣的。你什麼都不怕,是因為你還在人生的上坡路,一切都還有機會。
明天,後天,大後天,說不定哪天就翻盤了。
你還有扳回本的希望,可是對於父親那一輩而言,輸了,就真的輸了,沒有翻盤的機會了。”
就像鳥兒囤糧食,春天掉了一把谷,夏天蝕了幾粒米,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,明天加倍尋回來就行。
可是冬天來了,每一粒糧食都彌足珍貴,丟了,就真的丟了。
人對老年的恐懼,大抵就類似鳥兒對深冬的恐懼。
接爸媽過來住的這三年,我每天都在感受他們隱隱的不安和惶恐。
他們生怕打擾我的生活,平時沒什麼事,都不會上樓來坐坐。
他們又怕花我的錢,給買一點好東西,都推辭著不肯要。
都說人老了像小孩,但小孩寵一寵,尾巴馬上翹天上去了。
老人不一樣,他心裡還是怕,既怕你會嫌棄他,又怕你不嫌棄他,把他挑在身上,成為了負擔。
曾經有讀者跟我留言,說自己爸媽很“作”,一點小病就給他打電話,讓他趕快回家看看。
我猜想,大概這也是另一種“怕”——生怕子女不夠在乎自己,生怕自己哪天突然沒了。
年輕人對“作”沒耐心,可對於很多老人而言,除了“作”,好像也不知該怎麼辦。
就像《都挺好》裡的蘇大強,要兩室一廳,要手磨咖啡,他“作”著,就是還好好的,等他不“作”了,人就痴傻了。
我爸快六十了。
我有一次親眼看著他去冰箱拿碗筷,發現自己走錯了,又悶聲不吭地走向了消毒櫃。
我當時什麼都沒說,等到上了樓,跟老公說起這事,說著說著,突然大哭了一場。
爸爸老了,他怕,他作,可我好像什麼都做不了。
我曾經以為,自己長大了,就能幫爸媽扛起一塊天。
可如今才發現,我再怎麼長大,再怎麼強大,爸媽的那片天,始終還是自己扛著,為我,也為自己,只要能扛一天,他們就絕不撒手。